[導讀]一年前，聶磊案引發(fā)青島警界震蕩的消息令社會震驚；此次聶磊一審獲死刑，“保護傘”問題“另案處理”。繼去年幾十名警察之后，又有數(shù)名高官落馬；青島警界震蕩至今遠未止息，聶磊案也未到終局。
2011年12月20日，青島市中級人民法院在膠州法院大法庭一審公開開庭，審理以聶磊為首的32名被告人。圖為被告人聶磊在法庭上接受詢問。新華社
73歲的聶毓祥下午16時走出法院的時候，有些恍惚。周圍的人叫他名字時，他遲遲緩不過神來——他難以接受兒子聶磊被一審判決死刑的結果。
3月20日，青島市中院在下轄的膠州市法院，對聶磊涉黑案一審宣判。以聶磊為首的32名涉嫌黑社會性質(zhì)犯罪組織的骨干成員接受判決。長達366頁的判決書，從早上8時念到下午近16時。聶磊被認定犯組織、領導黑社會性質(zhì)組織罪，故意傷害罪等十項罪名，一審被判處死刑，其他被告人也分別獲刑。
一年前，聶磊案引發(fā)青島警界震蕩的消息令社會震驚。但此次的判決，只牽涉聶磊及其組織成員的“黑道”之事。至于“保護傘”問題，則“另案處理”，相關情況至今尚未明朗。
據(jù)青島公安系統(tǒng)內(nèi)部人士透露，繼一年前包括兩名公安分局局長在內(nèi)的十余名警察“落馬”之后，迄今又有青島市公安局原局長王永利，現(xiàn)任公安局副局長姜集喜，青島市委政法委常務副書記王延球被調(diào)查。
青島警界震蕩至今遠未止息，聶磊案也未到終局。對于一審判決結果，聶磊當庭表示不服，提出上訴。聶磊的辯護律師錢列陽認為，導致聶磊被判死刑的兩起傷害案，聶磊并未實際參與，讓他承擔死刑的后果，量刑不當。
該案其他一百余名被告人，被分作五組，在青島下轄的五家基層法院受審，一審結果將在3月底前陸續(xù)做出。
“黑老大”之路
3月20日宣判開庭后幾分鐘，在法官的許可下，四五百度近視的聶磊戴上了眼鏡，從旁聽席中尋覓自己的親人。陪同父親聶毓祥一起來旁聽的聶磊小妹向他招了一下手，聶毓祥也確定兒子看到了自己——這個上世紀60年代畢業(yè)于山東大學數(shù)學系的老人，無法接受兒子是“黑社會老大”的現(xiàn)實，更不能接受死刑的判決結果。
然而，法院判決書詳述了聶磊組織領導“黑社會”的事實。法院在“經(jīng)審理查明”的第一項中即總結到：
“1983至1992年，聶磊因搶劫斗毆，兩次被判刑一次被勞教，聶磊利用獄友、鄰居和親屬的關系，糾集多名社會閑散人員、勞教人員，成立青島群力置業(yè)有限公司、祥隆有限公司、青島明珠房地產(chǎn)開發(fā)有限公司，開發(fā)房地產(chǎn)；在青島市中山路、南京路開辦紅星游樂城、震泰游戲廳、賭博場所，聚斂大量財富 ”
仿佛從聶磊16歲開始，他就有了做“黑老大”的原罪。在聶毓祥看來，兒子小時只是一個“不愛讀書、愛交朋友”的孩子，初中畢業(yè)后跟在青島鐵路局做電工的爺爺學電工。
聶磊第一次入獄的起因是因為1元3角錢。據(jù)聶毓祥講述，一個小孩搶了另一個小孩1元3角錢，聶磊在旁圍觀，多嘴“主持正義”，對搶錢的小孩說了句：“給人家5分錢坐車回去吧?！钡恍业氖?，當時正值1983年的“嚴打”高潮期，1分錢沒有要的聶磊被作為搶劫同案犯，獲刑六年，還被游街示眾。
“那時他還是未成年人，（判刑）給他心靈帶來多大創(chuàng)傷？”當時在青島24中做教導主任的聶毓祥為此不斷申訴，到1995年，聶磊被改判拘役六個月。刑滿出獄那天，已滿18歲的聶磊一把揪住執(zhí)法人員的衣領問道：“憑什么判我入獄？”
這次入獄改變了聶磊的人生軌跡。1986年，聶磊參加一場斗毆時又遇“嚴打”，被勞教三年?；謴妥杂珊?，因為有前科，找工作遇阻，聶毓祥在小商品批發(fā)市場為兒子租了一個鞋攤，聶磊干上了個體戶。
1992年，聶磊與朋友去溫州進貨時與人發(fā)生爭議，掠走了對方財物，遂因搶劫罪被判有期徒刑五年，不過很快就因病保外就醫(yī)得以出獄，后繼續(xù)經(jīng)商。
在父親的眼里，聶磊的經(jīng)商之路比較順利。1994年，聶磊先后成立群力置業(yè)有限公司、祥隆置業(yè)有限公司，投資房地產(chǎn)，生意越做越大。
但不為聶父所知的是，聶磊發(fā)跡早期，身邊的朋友及一起做事的伙伴多為他當年的獄友。其中，盧建強、史殿霖、王群力、安俊宇等均在1983年至1992年間的“嚴打”時期，被判刑或勞教。他們和聶磊差不多年紀，案發(fā)時多為少年。這些人日后也成為聶磊涉黑團伙的重要骨干。
從涉足房地產(chǎn)開始，聶磊身邊的合作伙伴有了專業(yè)背景。從事過房地產(chǎn)業(yè)的劉峰玉是山東大學數(shù)學系的畢業(yè)生，上世紀90年代中期和聶磊合作開發(fā)房地產(chǎn)，逐漸成為聶磊公司“二號人物”。
聶磊有錢后，在朋友中威信越來越高，聶磊妹夫姜元在供述中說：“聶磊腦子活，社會上什么掙錢就干什么，在年輕人中比較成功，有錢，講義氣?！?/p>
1998年開始，聶磊走上“多元化”經(jīng)營之路。當時青島暗藏賭博機的游戲廳很火，聶磊開設了震泰游戲廳，在游戲廳四樓開設賭場。其后在麗晶大酒店二樓、北海賓館等處開設賭場。判決顯示，聶磊的賭場生意獲利不菲，至2007年初獲利約5000余萬元。其中，判決認定的多起故意傷害罪，皆與開設賭場、游戲廳所起的爭執(zhí)有關。而房地產(chǎn)業(yè)從2004年開始，交由劉峰玉全權負責，從管理和經(jīng)濟上與涉黑團伙劃清了界限。
聶毓祥曾為聶磊擔心，一輩子在體制內(nèi)的他總覺得應該找個在體制內(nèi)的工作才安心，但多年來，父子倆談不到一塊，聶磊總是勸他不要操心自己的事。
黑色江湖
隨著兒子越來越忙，聶毓祥平時和兒子聯(lián)系也越來越少，有急事需要通過聶磊妻子朱新萍傳達。
此前，聽到過兒子是“黑社會”的說法，他并不確信。在他的印象中，兒子從小打架并不行，只是愛交朋友，而且身邊的朋友，不少也是干正當職業(yè)的生意人，還有銀行系統(tǒng)人員、政府公務員等，這些都打消了老人的擔心。
但兒子的一部分生活是他接觸不到的。據(jù)判決認定，聶磊犯有組織領導黑社會性質(zhì)組織罪、故意傷害罪、組織賣淫罪、開設賭場罪、尋釁滋事、強迫交易罪、妨礙公務罪、非法買賣槍支罪、非法持有槍支罪、窩藏罪等十項罪名。
據(jù)公訴機關指控，聶磊團伙犯罪事實多達37項，多與青島當?shù)厣婧趧萘﹂g利益爭奪有關。而從庭審過程展示的情況看，上世紀90年代，青島當?shù)氐纳婧趫F伙，除了聶磊團伙，還有以于竹君、孫立飛、林軍等人為首的多個團伙。
開設賭場和夜總會，是各路勢力集中投資的領域，因競爭關系，矛盾時常發(fā)生。處理糾紛時，暴力成為最常使用的手段。聶磊團伙的涉黑犯罪行為，也大多發(fā)生在聶磊經(jīng)營賭場和夜總會后。
1998年，另一家游戲廳的人員王軍到聶磊開設的游戲廳發(fā)傳單，與聶磊團伙成員發(fā)生沖突，被毆打不治身亡。后聶磊每月向被害人父母支付5000元贍養(yǎng)費，且提供一套住房給他們居住。
1999年，一個叫胡玉海的人士被指騙取了聶磊游戲廳的錢款，被聶磊團伙成員毆打致死。
雖然聶磊并未親自參與這兩起傷害致死案，但他并未得到從輕處罰。這兩起案件成為聶磊被判死刑的主要依據(jù)。
2000年5月，聶磊為打擊競爭對手，攜帶槍支到青島市香港中路山孚大酒店陳平開設的賭場內(nèi)打砸。2004年，聶磊團伙的一名成員被孫立軍團伙持槍打死，聶磊率眾反擊，將孫立軍勢力趕出青島。從此，聶磊被坊間稱為青島“黑老大”。
但聶磊這個“黑老大”在另一方面卻有著不錯的口碑，“大方，有求必應，講義氣，對手下人很大方”，是不少接近過聶磊的人的共同說法。對“混得不好”的朋友，聶磊會安排到自己公司。多年來，他身邊聚集了一批人。這些人在聶磊經(jīng)營的經(jīng)濟實體中各司其職，盧建強、劉峰國、謝龍等負責賭場；2004年，劉峰玉獨立出來成立全濠實業(yè)有限公司經(jīng)營房地產(chǎn)，并利用公司名義處理各種關系；2006年，聶磊與李巖一起經(jīng)營新藝城夜總會，聶磊每月分100余萬元；安俊宇等負責處理糾紛。
他對手下人也有嚴格約束。據(jù)聶磊自己及多位被告人供述，聶磊規(guī)定手下成員不準為別人要賬，不準吸毒、賭球，不準插手拆遷項目，不準插手民間經(jīng)濟糾紛，不準插手工地行業(yè)，且要求手下人對外不能說自己是公司的人，更不能打著公司的旗號在社會上辦事情。
在劉峰玉之后，2006年6月，曾是青島市政協(xié)委員、具有夜總會管理經(jīng)驗的李巖與聶磊合作經(jīng)營新藝城夜總會。此次，李巖也一審被判處無期徒刑。
隨著聶磊名氣漸大，他的關系網(wǎng)也逐漸增大。盡管他在未成年時即遭遇“嚴打”，此后也有犯罪記錄，但在這次審判之前的公開材料中，自2000年到2009年，聶磊并無新的案底。
白道通吃
聶磊團伙落馬之后，引發(fā)青島警界地震。在一審宣判前一天的3月19日，青島市中院院長鄒川寧在一場新聞發(fā)布會上說，聶磊案審理的難點在于，不少部門機關為聶磊充當“保護傘”，將很大一部分證據(jù)銷毀，導致無從查證。
青島市公安局曾于2011年通報，青島公安系統(tǒng)有14名警察涉及違法違紀和充當“保護傘”被查處。據(jù)財新記者了解，這些人包括青島市原市北區(qū)公安分局局長于國銘、原李滄公安分局局長馮越欣、原青島市公安局團委書記陳鵬、原青島市公安局特警支隊一大隊副大隊長王曉青、原青島市市北區(qū)治安大隊大隊長葛強、原青島市市南區(qū)刑警大隊副大隊長辛克水等人。
今年2月21日，山東省檢察院檢察長國家森在山東省“兩會”期間披露，聶磊案中，已有30多名“保護傘”被查處。這些人與聶磊團伙“沆瀣一氣”，“有的濫用職權為其實施犯罪提供便利，有的通風報信幫其脫逃，有的以罰代刑、重罪輕判，使其逃避打擊，還有的公然參與該黑社會性質(zhì)組織的犯罪活動，致使其有恃無恐、坐大成勢”。
財新記者獲悉，在2012年春節(jié)后，原青島市公安局局長長王永利，現(xiàn)任副局長姜集喜以及青島市委政法委常務副書記王延球也被調(diào)查。
不過，“保護傘”問題在聶磊案審判中沒有涉及，這些人均“另案處理”，目前尚無公開的案情披露。
但聶磊案判決中也顯示了一些蛛絲馬跡。負責處理“白道事宜”的人是聶磊公司中負責房地產(chǎn)經(jīng)營的劉峰玉。劉峰玉在2004年聶磊成立的全濠實業(yè)有限公司中任總經(jīng)理。據(jù)聶磊手下的一名保安供述，劉峰玉主要是在北京、青島等地“處理政府關系”。在此次審判中，劉峰玉并未出現(xiàn)，他將可能和“保護傘”案件一道處理。
在聶磊團伙牽涉的九起故意傷害案中，其中多起案件，尤其是一些輕傷案，是由公安機關主持調(diào)解，雙方達成和解。聶磊一般會用經(jīng)濟賠償?shù)姆绞搅耸?。有手下犯事服刑期間，聶磊會給其家人幾十萬元以供生活。
一起妨害公務案揭示了聶磊通過劉峰玉和警方交涉的過程。1999年7月27日，青島市文化局、工商局和公安局組成聯(lián)合檢查組到聶磊開設的震泰游戲廳檢查，發(fā)現(xiàn)未經(jīng)審驗的博彩性電子游戲機，準備扣押時被聶磊及其相關手下阻攔。當時一位市級領導在附近的車里指揮檢查，聶磊打電話叫劉峰玉過來說情。最后，聶磊同意拆除五臺，保住其余的機器，文化局對震泰游戲廳罰款幾萬元了事。
在相關人士的供述中也提及，聶磊還曾利用警方對其他游戲廳的檢查來打壓競爭者。
黑道生財?shù)膴蕵穲鏊枰芯缛耸孔隹可剑@些人有時也“有求”于黑道。據(jù)與聶磊相熟的人提及，一些公安難以處理的醫(yī)療糾紛等事項，有時候會找聶磊帶人出面協(xié)調(diào)。
但聶磊和警界的甜蜜關系止于2010年3月27日，聶磊手下在青島頤中假日大酒店的打砸事件成為轉(zhuǎn)折點。事情源于聶磊旗下的新藝城夜總會“小姐”去頤中假日酒店開房，被設在該酒店的霧之花夜總會保安阻攔而起沖突。聶磊一個叫任昊的手下在請示聶磊卻聯(lián)系未果的情況下，擅自帶十余人到霧之花夜總會打砸搶。
第二天才得悉情況的聶磊感覺“事情不好”，并得知公安機關已立案偵查，便讓任昊拿了10萬元到外地躲藏。當年5月，網(wǎng)上出現(xiàn)了有關該事件的帖子，且提及聶磊公司的其他事情。聶磊認為是霧之花夜總會實際控制人于竹君勢力所為，又吩咐手下人砸了于竹君開辦的一家酒店的玻璃。
但“327”打砸搶事件的影響已經(jīng)超出了聶磊過往的經(jīng)驗。當時正值青島“李寧杯國際跳水系列賽”期間，運動員入住的酒店剛好是頤中皇冠假日酒店。該事件的惡劣影響引起高層震怒。聶磊十余年間被隱匿的案底被翻了出來，青島警界也開始了大洗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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